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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小说 《记忆1997》

2017.01.21 @优美文字 1419 views次浏览

说到一九九七年的记忆,我得先介绍一下我那可爱的家乡。我家乡在历史上还是小有名气的,那就是湘水楚地的衡阳,北宋名士范仲淹在一首叫《渔家傲》的词作里写道:衡阳雁去无留意。因为每年冬天,大雁南飞,至此停歇,所以我那地方又称雁城,我所居住的小镇叫曲兰,据说是古代一位名人在那里听曲赏兰,故名“曲兰”,曲兰又称衡阳的西藏,所以地理位置是偏僻了一点。我那村庄以前叫雷子寨,至于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是不喜欢那个名字的,雷子,有什么好听的呢?中国人都擅长取名字,每个名字都代表了一种寄托或说是一种愿望。经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饱经战乱的人们就把我那小村庄取名“和平”,但愿世代平安,永无战事,衡阳保卫战那个悲壮是谁也不想重演的。和平地处小镇的西隅,可见我那村庄是何等地偏僻了。话好像扯的有点远了,对不起,我还得耽误一下时间来介绍一下我自己。本人男,生于一九九零年,真名李富贵,说小一点,我家就四口人,爹、姆妈、哥哥和我。说大点,人可多啦,什么爷爷奶奶,伯叔,堂哥堂姐,七大姑八大姨的,数也数不过来。我之前说过,中国人都擅长取名字,我的名字不过是父母的一种寄托罢了,他们希望我不要像他们一样穷困潦倒,我哥哥的名字和我一样俗气,富裕,算是彼此彼此吧。虽然我有名字,但是没有人叫我的名字,只有我后来的婶子除外,当然那时她还不是我的婶子。都说皇上爱太子,百姓疼幺儿,所以,我在家里是最让人疼的,当然了,一两年后,两个堂弟相继到来,或多或少地让爷爷奶奶对我的爱进行了一点转移,但还是影响不了我至高无上的地位。龙是我那里人们眼里最了不起的神物,所以爷爷奶奶叫我“孙龙”,可见我的地位非同一般。我最讨厌是爹对我的称呼,他叫我小鬼,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爹是一个外刚内柔的人,很多感情不外露;姆妈叫我“奶子”,因为我那地方称呼人都喜欢加一个“子”,如女孩就叫妹子,男孩就叫奶子。我哥哥叫我老弟,平平淡淡,没有新意;在学校里,我们都有着自己的外号,我的外号叫状元郎,因为我的成绩顶呱呱,但是我并不喜欢状元郎这个外号。没有人叫我名字,这让我很郁闷。我那村庄就我家姓李,其他人家都姓王,这一切我以后会给你介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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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的记忆在思绪里向我走来,那欢流的小溪,那水库边上丛丛的芦苇还有那满山遍野的野花。我那地方没有河,高山有好水,我家依山傍水,家后一条欢流的小溪一年四季长流不断,流逝了青春年华,流逝了喜怒哀乐,却流逝不了我童年的记忆。那水质清纯,清冽可口,小溪流里有挥舞着大剪刀横行霸道的螃蟹,有伸着触角却又胆小怕事的小米虾,有轻盈灵动的小鱼,它们是那样地无忧无虑。小溪流是我童年欢乐的摇篮,小溪流里的螃蟹,鱼、虾都是我的玩伴。后来上学了,学校里每期都会发一本叫《小溪流》的杂志,我一下就爱上了它,多好的名字啊,小溪流,这里应该承载着所有农家孩子的欢乐吧,那里应该和我的小溪流一样,至少有着我生活的影子!还有那水库,它叫雷子水库,这名字并没有改动,我一点也不喜欢。但是我喜欢水库边的芦苇,芦苇有着很大的一片,全盛的季节,风一吹,它就一波一波地浮动,绿油油的绿就变成了幽蓝色,暗香浮动蓝如馨,好美。芦苇里有许多鸟,什么斑鸠、鹧鸪、麻雀、白斑头,它们在那里筑巢,每天唱着欢快的歌;里面还住这一种我叫不出名字的水鸟,它在飞行时,伸长着脖子,几乎是贴着水面飞过,翅膀扑棱棱的,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水库边的岩石缝里,住着七彩羽毛的翠鸟,它可机灵了,它锐利的眼睛如鹰敏锐,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一眨眼功夫,叼着一条就小鱼不见了。我曾亲眼见过翠鸟叼鱼的一连串动作,它不动时就如老僧入定,一旦发现目标就如离弦之箭向目标射去,然后叼起鱼儿就不见了,一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水库里鱼儿可多了,青、草、鲢、鳙四大家鱼太多了,还有鲤鱼、鲫鱼、豺鱼,还有捡不尽的田螺、贝壳。那是我们改善生活的好地方。我还喜欢那里的水,春天一来,水里的绿藻开始呼啦啦地长起来,它一波一波地在水里摇曳,是小鱼小虾们游玩栖息的好地方,水里的绿藻可多啦,连水也映衬成了绿色。

一九九七年的山又是个什么样子呢?哦,在那个春天,山都成了花的海洋,红的粉红的桃花、洁白如雪的梨花、火红的映山红、还有各种野花,落英缤纷,繁花遍地。当然了,树的枝叶也发出了新芽,透着勃勃的生机。那枯黄的小草也泛起了新绿,那种绿是“草色遥看近却无”,远望美景,万花丛中绿映红,美不胜收。太阳也露出了笑脸,晒在身上连骨头都要酥软了,沉寂一冬的人们也快和了起来,因为那蕨菜梭梭地从地里冒了出来,还有竹笋,刺豆儿。蕨可真好吃啊,把那嫩嫩的蕨摘回来,烧开一锅水,把蕨放里面翻个滚儿,这叫去毛,去毛之后,把它捞出来,蕨就柔软如面条了,用刀切成一节一节的,用油盐等佐料一炒,清新滑腻,很是爽口。竹笋就不用我多说了,还有那刺豆儿,就是刺树上新发出来的嫩芽,一个样儿,去毛,加佐料小炒,那上面的刺就软了,一点也不扎人,多好吃的菜呀!特别是那雨后清新的日子,大家结伴上山采蘑菇,一朵朵蘑菇经过雨水的滋润如一把把撑开的小伞光滑饱满。蘑菇是一种好菜,最好用来下汤,加点鸡蛋,可鲜啦;吃不完时,可以晒干,待到寒冬腊月,又是一道好菜。看着满山遍野的蘑菇,少年少女欢呼雀跃,春情无限,老人们不甘示弱,唱起了山歌来:

三月的春光三月的花

十八的姑娘二十的郎

情郎妹妹两眼泪汪汪

情郎哥哥眼里都是她

山歌唱的婉转动听,年轻的姑娘小伙子们羞涩着鼓起掌来。时间过得真快,在这欢歌笑语中,大家满载而归。

关于那个春天的记忆,最深刻的是我抓住了一条豺鱼。那春天照例下了一场暴雨,暴雨过后,水库水位暴涨,那鱼儿惊慌失措地到处跑,自然就有不少鱼儿从放水口跑出来,放水口下面是一条沟渠,人们早就在那儿装上了网,只等着鱼儿闯上门来,那时候水库是我爷爷承包的,我和哥哥自勇奋告替爷爷守鱼。那天运气真好啊,当我匆匆吃罢午饭赶到网边时,一条黑咕隆咚的家伙正在那里挣扎,这家伙我从没见过,和其他的鱼有所不同,大概有四五斤吧,我兴奋地叫起来,逞能上去捉,谁知它滑溜溜的,像泥鳅,当我的手搭在它的身上时,它就使劲地甩尾巴,我费尽吃奶的劲也不能稳稳的捉住它,急得满头大汗,一旦让它跳出这个网,那就回天无力了。这时哥哥来了,我生怕哥哥抢我的功劳,不让他去捉。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我独自急得团团转也不插手,其实他知道我会求他的。于是我打了一个主意,请他帮忙,哥哥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像是在说,怎么的,要求我吧!他一出手,鱼就被捉住了,大家伙似乎预感到自己灾难的降临,疯狂地摆着尾巴,可是一切都是徒劳。到家了,我说,爹,姆妈,鱼是我捉的,我捉的!爹瞪了我一眼,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姆妈说,对,是我奶子捉的。我就笑了。

爹说,这是豺鱼,就一条脊椎骨,没什么刺,肉味鲜美,好补身子。爹让我把鱼送给爷爷,他说奶奶身体不好,该补一补。我死活不愿意,这么好的鱼怎么能送给奶奶呢?后来还是姆妈说,还是宰了吧,送一碗给奶奶吧。爹勉强同意了。在这里,我要介绍我的姆妈,她是一个很能干的人,她会做很多好吃的,立夏的团圆,端午的粽子,这对我姆妈来说是小菜一碟,我姆妈会做很多人家不会做的东西,春天,她从田野里摘来一种草,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名字,她用那种野草做成粑子,好吃得很,做的流程很多,我现在都记不得了。姆妈还会做黄焦肉,那是用糯米粉或面粉加瘦肉丝做的,先把糯米磨成粉,这粉要磨得细细的,越细越好,然后加水调和做成一团一团,最后放在油里炸,说起来很简单,其实要技术含量的,水多水少或火候掌握的不好都不行。姆妈还会做很多菜,村民有红白喜事,姆妈必须到场。所以这次,姆妈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领,傍晚我和哥哥还在水库边就闻到一股鱼香,我们鼻子一嗅一嗅的,生怕那鱼香白白浪费到空气中去了。回到家,我的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我的乖,山珍海味也不过如此吧。当然那时我还不知道山珍海味这个词,我只觉得人间最美的吃物莫过如此。当时我就想,以后一定要很会炒菜,否则好吃的菜弄得一团糟,那是暴珍天物啊!姆妈让我送两碗鱼肉给爷爷和伯伯家,那是小叔还没成家,所以和爷爷没分家。在送鱼的路上,我闻着鱼的香味,终于忍不住吃了一块鱼肉。唉,直到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仿佛还能闻到那股香味。

暴雨过后,我再也没有捉到豺鱼,我就盼望着第二年春天的到来,我希望下着更大的雨,最好再捉到几条豺鱼。谁知道愿望成真,但是那场雨太大了,大得让许多人流离失所,也就在那场大雨中,一首经典的《为了谁》唱红了大江南北,一个叫李向群的十八岁军人饮誉全军。当然,这一切与一九九七年无关。

时间,没有头也没有尾,却绵绵不绝永不停留,在如梭的光阴中,夏天已迈着脚步向我走来,太阳在树叶缝隙间已留下一块块圆斑。在这个夏天,我碰到了一个记忆中重要的人,那就是我的婶婶,还是老规矩,我叫她婶子。七岁的我胆大包天,我敢下水捉鱼,敢捉让女孩毛骨悚然的毛毛虫,敢把蚂蚱在火上烧得毕剥毕剥地响然后去吃,还一副味道很鲜美的样子,但是我怕狗,怕流浪狗。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下午,姆妈让我去买肉,我在回来的路上,被一条流浪狗盯上了,它盯上的是我的肉不是我的人,可是这肉我必须带回去而不是喂它。那条狗毛发凌乱,瘦骨嶙峋的,眼里闪着惊喜的光,好像在说,美味来了。我的心开始跳了起来,我的腿开始发抖,这是我一贯的习惯,当我遇到恐惧时就会这样。我壮着胆子弯下腰捡了一块石头,自己鼓励自己,有了石头就不怕了。流浪狗没有害怕,我回过头盯着它的眼睛,我的信心彻底崩溃,它的眼神如一汪波澜不惊的古井,古井深处隐藏着深深的杀机。如果你看武侠小说的话,这时候一个大侠该出现了。是的,现实生活中也有可能,但这却不是一个大侠,是一个美女。她十八岁这样子,穿着那时流行的喇叭裤,撑着一把油纸伞,背着黄色的书包,乌黑的秀发随着自己的走动一波一波地浮动,行走在夕阳的余晖里。她看出了我的不安,收起油纸伞朝流浪狗挥去,狗呜咽一声跑了,原来这狗也是纸老虎。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甜甜地叫她姐姐,她笑魇如花。也许你已经猜到了,他就是我后来的婶子。

现在我要说说为什么我村庄就我家姓李这个问题。这是源于我爷爷的多次搬家,爷爷在年轻时就搬了三次家,那时搬家很容易,自己先盖个茅棚,然后把少得可怜的家具搬到这个茅棚就行了。爷爷搬呀搬就搬到了这个全部姓王的村庄里了。搬家虽然容易,但是经常搬家就不正常了,爷爷越搬越穷,所以,二十三岁的叔叔还没成家。这时候奶奶急了,一旦有人给叔叔做媒,奶奶就客气得不行,茶呀酒呀全拿出来,媒婆感动得不行,表示尽最大努力。但是很多媒婆在奶奶家喝了酒,吃了饭,可叔叔的婚事还没着落。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爷爷家穷。后来有人给叔叔做媒,媒婆说,那女孩十八岁,天庭饱满,地格方圆,那可是一品人才哟!我看见奶奶眼里有火光在闪,说,我幺儿哪配得上?媒婆没接茬,她喝了一口米酒,慢吞吞地说,配得上。然后凑近奶奶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我看见奶奶不断地点头又不断地摇头。奶奶说,这个二手货我幺儿哪能要呢?我宁愿他打光棍!媒婆就不高兴了,哼,要不是人家夹不住了,还不愿意呢。她瞟了瞟奶奶家那破旧的土坯房,又加了一句,也不看看你这是什么家庭,过了这个村可没那个店了。说完,她就要告辞。奶奶忙拦住她,好好好,那就听老姐你的啦!

第二天,在媒婆的陪同下女孩来了,我这才大吃一惊,这竟是上次为我解围的美女姐姐。我当然希望她嫁给我的叔叔,后来事情我只能给用“如愿以偿”来形容。

可能你会说我在忽悠了,一个十八岁的学生怎么就嫁人了呢,而且还是嫁给没有钱的叔叔。后来我听一些长舌妇说,十八岁就夹不住了,真骚!当时我不懂什么叫夹不住。我就去问姆妈,姆妈第一次把我骂了。当然现在的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在今天,这很正常,但在十几年前的小山村就不行了,是耻辱!婶子被学校里开除了。你说学校怎么能容忍一个早恋的人呢?

说完这里,我要说说我的出走。和我同年的铁蛋有一个小背篓,其实他那小背篓也没什么了不得,篾片已经发黄且开始有了破裂的趋势,但是在我心中,那是高洁的神物,它承载着我幼儿时的所有欢乐,宋祖英那首熟悉的《小背篓》似乎又在耳旁回响:

小背篓晃悠悠

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

头一回幽幽深山中尝野果哟

头一回清清溪水边洗小手哟

头一回赶场逛了山里的大世界

头一回下到了河滩里我看了赛龙舟

哟啊啊……哟啊啊……

现在我们长大了,再也不会让姆妈用小背篓背着我们了,小背篓就用来给我们打柴。每次打柴时他就在我面前炫耀,看,这是我爷爷织的,多漂亮!我说,我让我爷爷也织一个。他说,你爷爷不会给你织。于是我们就打赌,赌一只小彩笔。铁蛋有一盒小彩笔,十二支装的,彩笔画出来的颜色真漂亮啊,那笔应该是加了荧光粉之类的东西,画出来的色彩还有荧光,煞是漂亮。我曾讨好着他借用一下,他居然不愿意。赌,不但要赌,还要赢。

我去找爷爷说明了来意,爷爷躺在睡椅上摇着蒲扇说,孙龙啊,爷爷老了,眼花了,手脚不利索了,让你爹去织吧。还孙龙呢,连这点事情也不答应,我很生气地离开爷爷家。

我让爹帮我织小背篓,我一定要赢得铁蛋的彩笔。当我满怀希望地找到爹时,爹却说,小鬼,一边去,爹忙着呢。爹说,小背篓不顶用,织个屁。我说,你不织我就离家出走!爹冷笑了一笑,随便。他肯定地认为我不敢。我就把两眼一翻,黑亮的眸子全然不见,只留下一片白色的瞳影狠狠地盯着他,爹抓着我就掀屁股,打的我的屁股很痛很痛。他怎么能这样呢,我就是瞪了一下斗鸡眼而已。爹放下我,我决定离家出走。

我没有作任何计划,所以,这次出走注定要失败。黄昏,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耀着小山村,给山坡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天上的火烧云不断地变换着样式,有时如万马奔腾,有时如火龙遨空。山脚边,家家户户燃起了炊烟,袅袅上升着,烟被风一吹,就散了。我伟大的计划开始实施了,至少当时我认为那是一个伟大的计划。我跑到家后的山上找个地方躲了起来,我为自己这伟大的决定而激动,我想,我一定要等,等吃饭了,让姆妈来叫我,最好是爹来向我道歉,并答应织一只小背篓。我仿佛看见了我的小背篓,多小巧的小背篓啊,那竹片还是新的,那篾还闪着青幽的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小背篓是我全部的骄傲啊。铁蛋来了,我说,看,我的小背篓。铁蛋就羡慕了。红狗来了,我说,看,我爹织的。你摸摸看,竹片的光泽多好。红狗就摸了摸,羡慕的不行。于是,我的小虚荣就满足了。时间在我伟大的遐想中过去了,我听到了姆妈温柔的呼唤:我奶子哟,回来吃饭了。我没有答应,现在还不是时候。过了一会儿,姆妈的声音又响起了,这声音充满了焦急和不安。这时的天已经黑了。我不疾不徐地找到一棵树,三两下就爬了上去,小村庄就尽收眼底了。我看见家家户户亮起了灯火,姆妈的的声音穿过空气传进我的耳膜:我奶子哟,你在哪里呀,快回来啊,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豺鱼。豺鱼?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香味,这该是怎样的诱惑啊。可是我还是没有动。哥哥也在喊:老弟,快回来,我给你两只彩笔。彩笔,对我来说太重要了,铁蛋才一支彩笔就让我赌上了,两只又该怎样呢?哥哥上四年级,他有彩笔。我说,姆妈,我也要。姆妈说,等你上四年级再说。

我还在等,等爹喊我,要是爹说给我织小背篓,我马上就会出来。姆妈没有再喊,她带着哥哥拿着手电筒挨家挨户地问:看见我奶子没?我虽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但是我能肯定他们的答案让姆妈很失望。然后我就看见姆妈带着哥哥去了爷爷奶奶家,我看见他们在外面说话,再然后就看见爷爷关了门一起来找我了,人越来越多,伯伯叔叔们,铁蛋红狗这些小伙伴们都加入了寻人的队伍,但是这一切不异于大海捞针,随便我往一个林子里一躲,他们也会头疼的。小村庄一下子热闹了起来,现在想想我觉得自己很残忍,同时为自己良好的心理素质欣慰。这么多人都在找我,我让他们担心了。

天完全黑了下来,月亮渐渐地露出了笑脸。什么声音也没有了,什么人影也看不见了。刚才忙着和他们较量还没发觉,现在才感觉自己有点饿,此时我才知道出走并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我该找点什么来填饱我的肚子,否则这次出走马上就会失败。我想起了王二家的西瓜地。王二去广东打工了,王二家的就在家种田种地,她真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田里的禾苗土里的菜都长得旺旺的,特别是她的西瓜,瓜好大一个,藤绿油油的。但是再能干的女人也有不行的时候,比如犁田,这就不是女人的活了,所以个别男人就打着帮忙的幌子动起了歪心思。为了防盗,她在瓜地中央打了一个茅棚棚,每天晚上睡在那里。由于有着皎洁的月光,我毫不费力地来到她的瓜地。瓜地挨着山脚,瓜地那边,有一条小溪,这是一块好地,依山傍水的。夜色下的雾霭随风飘荡,朦朦胧胧的,我猫下身子,探听着有无危险。这时一个奇怪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膜,声音像牛喘但又夹杂着欢愉,我开始害怕起来,我的腿又莫名其妙地抖动,虽然怕,但是好奇心也来了,那声音诱惑着我。声音从瓜棚里传来的,我摸索着前进,当我接近瓜棚时就看见黑白两条躯体交缠在一起,我们那位威风八面的王村长压在王二家的身上,他咬着她的嘴,王村长的屁股在一拱一拱地动着。不用我说,你们已经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了,你们真是聪明啊!但是七岁的我不懂啊。我好怕,要是偷西瓜让王村长发现那还了得!我准备摸上一只瓜就走,由于慌乱,竟然发出了声响。谁?王村长嘶哑着嗓子问。我拿起瓜就跑。我听见王二家的说,你想让谁都知道这事吗?那好像是李家的细奶子。天啦,他们居然认出了我,我越发慌乱地奔走在皎洁的月光下,刚跑到山脚边上,一声凄厉的啼叫响起,“哇——”是猫头鹰。听老人说,猫头鹰叫就有人要死。我感到自己飞了起来,飘到了云端,我的灵魂脱离了身子,冉冉上升……

可能是人的第六感觉,失魂落魄的我还是来到了家门口。我听见爹在说,你干啥呢?辗转反侧的,睡吧,他没事的。姆妈说,怎么能没事呢?你男子汉心大,我怕呀……过了一会儿,姆妈又说,我感觉奶子回来了,我要开门看看。爹说,你感觉,你的感觉能准吗?我不管,我要看看。然后我听见了姆妈踏着拖鞋走动的声音,然后灯亮了。当姆妈真的见到我时,激动的无以复加,姆妈念念有词:祖上保佑,祖上保佑啊……

对于这次出走,几个小时后我就以失败告终,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是成功的,爹再也不会动不动就掀我的屁股了。这次出走,我还有其他的收获,哥哥给了我两只彩笔,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我变了,变得不爱说话,变得爱发呆,一发呆就是几个小时。我的思绪如行云流水如江河泛滥,姆妈问,你昨天没吓着吧?我说有鬼,不,有野猪,白野猪。姆妈摸摸我的头,这孩子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呢?我说,真的,白野猪。姆妈说,这世上哪有白野猪呢?爹说,过几天就会好的,没事儿。姆妈说,你懂个啥?

就在他们争吵时,平时高高在上的王村长来我家了,姆妈忙把家里最好的椅子搬给他坐,姆妈拿抹布擦了擦还觉得不干净,又用衣袖擦了擦。王村长是谁啊,是一村之长。平时来我家收农业税时,牛逼叉叉的呢。今天他一改常态,爹和姆妈就谎称惶恐起来了。王村长说,听说你家细奶子昨天晚上离家出走?哥哥说,是,老弟还摸了一个西瓜。哥哥的脸上写满了得意,那只西瓜今天被他消化了一大半,但这种得意马上消失了,他看见爹严厉的眼神。爹说,劳您操心了,没事儿,小伢崽子耍脾气。王村长摸着我的头问:昨夜猫头鹰叫得厉害,有鬼魂在游走,你看见什么没?我那老实的爹还以为村长关心我呢。我说,我看见了鬼,不,是野猪,白野猪,拱菜地呢。王村长舒了一口气,老李啊,你这孩子丢了魂呢。爹又谎称惶恐起来,村长摸着我的头那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啊,爹忙称是,说要给我追魂。王村长就笑眯眯地走了。

我要找个人说说话,心里堵得慌,我就跟哥哥说,我说,哥,我看见了鬼。哥哥说,胡说。我说我看见有人吃嘴儿。哥说,胡说。我就不再跟哥哥说了,我和他无话可说。我去找铁蛋和红狗,他们却说,我不能和你玩。我问为什么?他们说,我姆妈说了,你不是我好孩子。我也就不理他们了。我就跟婶子说,我看见了鬼,还看见有人吃嘴儿。婶子说,小屁孩,懂个啥。我说,我也要吃嘴儿。叔叔就笑了,他摸摸我的头,说,这孩子,糊涂了。婶子蹲下身子,来,婶让你吃。我凑过去吃到她的嘴,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这是少女身上散发的香味,但是我马上不吃了。我说,哼,不好吃,没甜味。叔叔婶子哈哈大笑,我不明所以。

我居然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于是我就对狗说、对猫说、对猪说、对花草树木说,对除了人以外一切有生命的东西说。我变了,沉默,爱幻想。沉默的我整天瞎捣蛋,我会拿着堂哥(伯母的儿子)的放大镜在太阳下面聚光,对着蚂蚁烧,看着蚂蚁在惊慌失措的逃跑中变成一股青烟,就会很开心;我还会偷偷地把火柴放在地上,让放大镜聚集的强光烧上面的磷粉,只见哧的一声响,火柴燃烧起来。为此,我还挨过爹的打,因为那天我把家里唯一一盒火柴全烧完了,结果做晚饭时就傻啦,火柴还是姆妈借来的。爱幻想的我连上课也会胡思乱想,那天是上课,数学课,上课的是刘老师,他教我数学,他很喜欢我,任何老师都不会讨厌成绩好的学生。他说,有一个水桶,装有三十斤水,现在每分钟放掉六斤,同时倒入五斤,请问,水要多久可以放完?这问题对我来说太简单,没上学时我就会背一年级的课本,上学前班我就会背二年级的课本,一年级时小数、分数我也会算。这道题居然没人会做,大家耸拉着脑袋生怕碰上老师的目光。刘老师就把我这压轴的人搬了出来,状元郎,你来做。我站起来,当时我还在胡思乱想,思绪里全是芦苇,芦苇一波一波地浮动,暗香浮动蓝如馨。我又跑到了那个夜晚,交缠的躯体,凄厉的猫头鹰叫,我说,为什么会有鬼呢?还有白野猪。

刘老师一下傻眼了,他气疯了头,鬼撞上了你啊!给我出去站着!我就站到了阳台上。我听到了别人的嘲笑,状元郎无所不知的神话终于被打破。外面的天好蓝,白色的棉花云朵朵飘荡,我又胡思乱想起来。

放学了,刘老师到我家来家访。爹又想来打我,他知道,老师来家访肯定是因为我淘气。刘老师拦住了他,他问我最近发生的情况。姆妈就说了我出走的事情。老师说,原来是撞鬼了,怪不得失魂落魄的,要追魂啊!姆妈说,对啊对啊,村长也这么说。

傍晚时分,我家来了一个巫婆,我那里俗称施公,但是当着他的面都称太师。太师是爹请来的,爹本来不肯去,他说,世上哪有鬼呢?他是一个无神论者。但是姆妈好说歹说他总算把太师请来了。姆妈准备了三牲(肉、鱼、鸡)。家里搞得喜气洋洋,太师穿着黑色的道袍,他要了一张桌子,水和浆糊,太师还准备了一些木头,他在木头上画符。太师还带了很多东西,招魂幡、招魂铃……

据说这太师是太乙真人的弟子,法力无边,十里八乡谁被鬼撞上了就找他,。你别说,还真有点灵,所以大家对他很尊重。追魂很有讲究,要禁房,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以为是禁房事,这里是说追魂那天没进过我房间的人在七天之内就不能进我的房间了,否则就不灵验。那天来了很多人,自家人,铁蛋、红狗,虽然他姆妈说不让他们和我玩,但小孩子毕竟没分那么清楚。一切准备就绪,太师把绑好的鸡拿在左手,右手持爹磨了很久的刀,雪白的刀锋顺着鸡脖子一抹,一股血就飙了出来,这是祭师,被抹了脖子的鸡还在地上回光返照地跳动。太师一手持着桃木剑,一手摇着招魂铃摇头晃脑起来,叮当叮当地响声就充满了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太师道:弟子……太乙真人……二十八代传人,修仙八卦岭……昭阳宫,愿师傅……助弟子大显神通。今有……李氏富贵……夜遇那个……恶鬼……然后开始念念有词,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了。铁蛋和红狗指着太师在说悄悄话,被铁蛋的姆妈拍了一下后脑勺就不说了。太师黑色的道袍在逼窄的屋子里飞舞,给我一种黑水滔滔荡尽天下的感觉,我仿佛又看见了那重重的芦苇。太师捣鼓一阵,就开始卜卦。所谓的卦就是两块竹片削成的,和在一起时就很对称。卦分三种,阴卦、阳卦、兴卦。太师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把卦一丢,爹就忙着捡卦,毕恭毕敬的。最后太师把一块布条系在我手上,用嘴在手上哈一下热气在我额头上摸三摸,说,从此以后,保佑你平平安安像小狗一样。他还用布条给我扎了一个娃娃,说要娃娃陪我睡一个星期觉。

招完魂,一直未说话的爷爷问,太师,最近可有什么事发生?这是我那里的行话,太师有法眼,每次做完法事就能看见近几个月要发生的大事。太师说,这个村子里,可能……有一壮年男出事,得……防……防水边。我最讨厌他说这话,他一说,几个月我们就不能玩水了。大人哪管壮年还是儿童呢?杜绝我们去水边最好。

姆妈惟恐心不诚,怕太师降罪,于是拿出了看家本领,每一个菜都好的得不行,色鲜味美,太师吃得满嘴流油。吃完饭,我发现太师牙上有一块辣椒,就说,太师,你牙上有一块辣椒。他说,是吗?然后伸出肥硕的舌头舔了舔,辣椒舔了下来,他放在嘴里囫囵一圈又吃了下去。我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地难受,姆妈做的美味在我肚子里恶心起来。

招完魂后,姆妈每天要给我喊魂。每天睡觉时,姆妈就站在山上,一边扔米一边喊:我奶子哟,跟姆妈回来哦……

哥哥就在家里大声答:回来了……

奶子哟,跟姆妈回来哟……

回来了……

喊魂也有讲究,要连喊三声,不管天气如何,风雨无阻不能间断。

这时爹就会坐在床上看书,爹不相信迷信,所以他不代我回答,于是这差事就交给了哥哥。爹的书不多,就一本《三字经》,什么人之初,性本善。还有一本《增广贤文》,我不明白爹怎么百看不厌。

姆妈站在山坡上,她的声音穿过重重的夜障,传进我的灵魂里。我就感觉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躯体,思绪无边无际地蔓延开来:那绿的发蓝的芦苇一波一波地浮动,芦苇从中百灵鸟在歌唱。

姆妈的喊魂对我并没有起作用,我还是自言自语,每天不时地发呆。而且我的人逐渐消瘦了下去,每天的上课也如行尸走肉,两眼望着窗外,窗外是精彩的风景和我神游太虚的无拘无束。姆妈也逐渐消瘦了,我就是她的肉,是她的魂。这段时间,我的成绩也一落千丈,状元郎这个外号不知什么时候没人叫了,我第一名已经被另一个成绩和我相差无几的女生代替,于是一个叫杜鹃的女同学成为了大家的焦点。刘老师对我彻底失望。对我失望的还有爹,他对我的爱逐渐向哥哥转移。哥哥说,爹,你给老弟织个小背篓把,有了小背篓老弟的心病就会好起来。

爹看了我一眼,终于扛着柴刀上山砍竹子去了。不知为何,曾经高山仰止的神物已经提不起我的兴趣。不是我说爹的坏话,我爹是个万金油,他什么都会干,但什么都干得不好。爹是木匠,但是做的家具却不行,该方的地方不方,该圆的地方不圆,家里的桌椅板凳就是证据;爹是泥匠,但爹砌出来的墙不正,歪歪斜斜的,我家的猪圈就是证据;爹是篾匠,可爹织出来的篓子篮子不好看,方方正正的篓子被他织成一个圆筒。

爹砍回竹子之后就开始破篾,爹的刀功还是很到家的,刷刷刷,只见篾片飞舞,一条条篾片向绵长的小蛇一般灵动。“编筐编篓,重在收口,”爹在收口这一点做得很不到位,织的篓子一点都不好看,唯一的优点就是篾光滑匀称。

姆妈看着小背篓织出来了,以为我的心病就会好了,可是我一点都没有好的迹象。姆妈说,我奶子哦,你到底是怎么啦?我说,我没怎么,我很好。

可是整天自言自语又不吃饭,人也瘦了,怎么没事呢?姆妈担忧得不行。

奶奶说,去找大师看一下吧,据说大师佛法高深,没准就好了呢!姆妈说,行,死马当活马医。我知道,有一丝希望姆妈也不会放过。

第二天,我们吃罢早餐就开始上路了。大师住在哪里呢?大师住在界牌上封寺,离小镇有几十里且要翻山越岭。当时已至六月,奶奶、姆妈、我翻山越岭行走在六月的阳光下,太阳好毒辣啊,强烈的紫外线照的眼睛都睁不开,可怜我的奶奶和姆妈提着鸡,水果、燃香还要牵着不愿走路的我。

我们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越过一道又一道岭,可上封寺还没出现。渴了就找户人家喝点水,饿了就吃自带的饼。饼是姆妈大天亮煎的,上面沾有芝麻,好吃得很。以奶奶和姆妈的速度,下午一两点就可以走到的,但是带上我就不行,我时不时地叫累,她们就只好停下来。

中午时分,我们走到了一个村子,那村子好穷好穷,连土坯房都极少见,基本上是茅棚棚,那里人也很少,村民们数着手指脚趾就能把人点清楚,那地方就是外地来了一条狗也能一眼认出来,所以,当我们出现时,很快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那地方的人有一个坏习惯,吃饭不坐桌子,捧着瓷碗到处串门,简直就是吃百家菜。我们到达时,他们正在吃午饭,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问奶奶,你们从哪里来?奶奶说,和平。

女人就问旁边的人,你们知道和平吗?其他的女人都摇头。

奶奶就说,雷子寨,知道吗?

哦,原来是雷子寨啊!唉,这么远,你们来干什么呢?

去上封寺找大师,给我奶子看病。姆妈看了我一眼,不无担忧地说。

那女人就展示了谈话的本领来,上封寺的大师可厉害了,治病很有一套。广财家的,你家二狗子那年都快死了,还不是大师治好的吗?

旁边的女人白了他一眼,不高兴地说,可不是吗?我们都说他是活神仙呢。后来我还送了“有求必应”字样的锦旗给他。

其他女人也七嘴八舌起来,都是关于大师的神话。

我看见姆妈的眼睛闪了闪,现出一丝希望之光。

女人和奶奶很谈得来,就要请我们吃饭。奶奶毫不客气,毕竟填饱肚子才好赶路,煎饼已经所剩无几了。说实话,那地方虽穷,可民风好啊!我真的佩服奶奶,她老人家的外交能力真不错,不但吃了人家的饭,后来女人还要和奶奶结成姐妹,奶奶比她大,就称姐姐。。

后来我们终于来到了上封寺。寺庙坐落在高高的山上,可是并不影响其香火的鼎盛,未到寺庙时,老远就闻到了香味。到了寺前的广场,香烟缭绕,心不禁虔诚起来。站在寺前的广场上,远望群山,重峦叠嶂都成了紫黛色。

奶奶敬上香,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小和尚带我们去找大师。当我和大师对视时,我看见他的眸子,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啊,清澈透明,看不到一丝俗念,我仿佛遁入了一片空明,前世今生未来,都虚无起来。我精神一震,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轻松。

姆妈说,大师,我细奶子一个多月前撞上了恶鬼,自此自言自语,爱说胡话,请大师施展无上佛法,帮他渡过一劫。

大师微笑道:世上何来恶鬼?一切皆是庸人自扰之。老衲看着小施主眼神澄净,绝无撞鬼之说,他自言自语,只不过是不爱与俗人说话罢了。

大师说完一席话,人就走了,僧袍飘飘,超尘脱俗。可是我已经泪流满面,自言自语,不过是不爱与俗人说话罢了。真是知己啊!那时我不懂知己这个词,但是我可以说,我能感觉到,能理解我的人就是他了。

从上封寺回来,我变成了原来的我。活泼的我,好学的我,自信的我。经历了这个难忘的夏季,我成长了许多,懂事了许多。

铁蛋的那只彩笔居然没有兑现,可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不知何时,大人们高兴了起来,据说是什么香港回归了,至于香港是个什么东西,我不懂。这一切对我来说,远不及一块糖来得重要。赶集时,我发现小贩们卖的衣服上都印上了字,什么香港回归,1997.7.1,看着大人们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就问姆妈,香港是什么?姆妈说,我哪知道,大概是一个很香的港口吧。我就问爹,可是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我去问伯父。伯父是村里的小组长,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可就一百多块钱收入,爹说伯父傻,一百多块钱,何必呢?每年收农业税时,碰上那些钉子户真是难缠,动不动就冒出一句:有本事来我家扛粮食啊!老子就不交怎么啦?伯父教训爹,你懂个屁,这是政治!政治,知道吗?

我问伯父什么是香港,伯父就开始侃侃而谈:香港是我国的领土,鸦片战争战败后就割让给了英国……伯父大谈特谈,可我一点也不感兴趣也弄不懂,最后还是伯父打个比方:比如说,你家一块地被人家抢走了,现在你把它收回来,它的使用权就属于你了。我才似懂非懂地离开。

每天的黎明,空气比以前要潮湿很多,早上还有了些露水。秋天来了,大山里的村庄成了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松树、杉树、竹子……各种熟透了的野果红红地挂在枝头,让你忍不住有吃一口的冲动;板栗树上时不时地掉下一两个刺球儿,特别是刮起风来,第二天一大早去捡板栗就是了,包你满载而归。

秋天,秋高气爽,是丰收的季节,是我最喜欢的季节。这时的我们就要上山打柴了,打柴是每个农家孩子必须要干的工作。入冬到第二年要烧的柴火就靠秋天去完成。冬天好冷啊,大家都呆在家里,要烤火啊,第二年春天,要忙着播种,谁会有那个闲工夫上山打柴?柴火是农村的宝哩。

上山打柴真好,我们在完成一定量的工作之后,就可以玩起来。山里的茅草丛里,是我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茅草丛里一呆,很安全,伙伴们很难找到,或者我们捡上松果开战,借助有利地形不时地偷袭“敌人”。我们还可以登高望远,吟唱着唐代大诗人王之涣的诗句:一上一上又一上,一上上到高山上。举头白云红日目,万里江山都在望。一股气吞山河的豪情油然而生。

打柴,还有我骄傲的地方,爹给我织的那个小背篓,成为大家的焦点。中国人都有一点劣根性,自己没有就会想方设法贬低别人,这句话叫什么来的,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我就被这句话“礼遇”过,当铁蛋的小背篓再一次和我的小背篓相遇时,红狗说,毛头其实你的小背篓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新一点吗?自我被刘老师训过之后,状元郎的外号就随风而去,不知何时,毛头成了我的另一个外号,似乎比以前那一个更响亮。我说,你说什么?我明显地生气了。

红狗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愤怒,他说,你爹织得啥玩意。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一个名人谈母校。那人说:母校是什么?母校就是自己心里把她骂了八百遍却不允许别人说她一句话坏话。在这里,我套用一下,我想说,我爹在我心中我可以骂他八百遍,却不容别人说他一句坏话。

其他小伙伴们也应和起来,就是,不过如此嘛,有什么了不起……

我捡上一根枝条,像一头愤怒的狮子,向他们抽过去,让你们胡说,让你胡说……

他们虽然人多,还有几个比我大,但是他们都被我愤怒的样子吓坏了,一个个像木偶不会动弹,我一边打一边说,还乱说不?

红狗说,不乱说了,不乱说了。其他人也跟着鹦鹉学舌起来,不说了,不说了。

我说,那就好。现在我们去打柴把。我从松树上掰下一些枝条,用刺木藤把它们绑在一起,做成一块柔软的坐垫,然后从山坡上往下滑。坡挺陡,真好玩,滑下去就可以捡下面的松针。红狗说,我也坐坐。于是我们就滑了下去。其他人也跟着叫,我也要坐,我也要坐。我就想到了一个不要捡柴的好方法,我说,我让你们坐下去,但是你们要帮我把柴捡满一背篓。他们轰然叫好。现在的我还佩服自己,真是一个经商的奇才。

于是我就当上了司机,载着大家一趟又一趟地跑。大家不停地山坡上滑下,扬起一路一路的灰尘,欢歌笑语充满了秋日的山间。

天气越来越冷了,早上已经是白露为霜,大家上学都戴起了帽子。去学校的路上要经过很多田野,田里堆着很多稻草,大家结伴走在路上,都说好冷啊,好冷。于是一个叫黄毛的同学就提议了,你们看这田里不是有许多稻草吗?我们用它来烧火就好了。

这真是一个好办法。稻草一个一个捆在一起,一边烧一边走都可以。很快我就找到了问题,这怎么能行,人家的稻草还要用的,你烧了人家会打你的。黄毛无语了。

这时喜鹊站出来的。喜鹊是一个特别调皮的孩子,小脑袋瓜子里鬼主意不少,一张嘴整天叽叽喳喳没完没了。他说,怕啥,难道他们会吃了我们不成?怕死不是中国人。

“怕死不是中国人”,这是我们当时的口头禅。每学期学校都会组织看电影,都是一些抗日战争片,什么《地道战》、《地雷战》等经点老电影看得津津有味,一个个英雄形象也就深深地印在我们的脑海里。于是,这句口头禅就让我们头脑发热起来了。

大家说干就干,家里有点小钱的油崽花一毛钱在小店买了一盒火柴,我们就点起火来,一人一个稻草,火点起来了,烟滚滚地冲向空中,我们欢笑着追打,风助火势,火苗在我们身后疯跑。我们那时特别不爱和女孩子玩,只会在女孩子做游戏时捣乱,比如说她们跳皮筋时,我们就会拿一把刀片,装作路过的样子,倏地出刀,把她们的绳子割断。后来女孩子就躲到厕所里,可是还是没躲过我们的袭击,像喜鹊这种调皮的男生还是直闯进去,吓得正在尿尿的女生哭鼻子。所以,女同学的绳子都是一个又一个结。玩的正劲的油崽往女孩堆里跑去,我说,你回来,别乱来。可是我的声音被他们的欢呼声盖过,红狗、铁蛋、黄毛也加入了。去学校的小路上乱成一团,女同学尖叫起来。

局势不可控制了。这时有人哭了起来,原来一个女同学的衣服着火了,火虽不大,可把她吓坏了,其他人一看闹大了,一哄而散。其他女同学忙着把火扑灭了,被烧坏衣服的是杜鹃,烧坏的地方不大,却很狼狈。杜鹃是一个文静的女孩,成绩很好。和你说个秘密吧,你可不能乱说啊,其实,我很喜欢杜鹃,她就是我心中的女神,我常常胡思乱想,让她做我的堂客,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和她睡觉。所以我决定送她回去换衣服,她一路哭哭啼啼地往回走,路上撞见了不少人,他们的眼神意味深长。我耸拉着脑袋,一点意思也没有。

杜鹃哭着说,这是我的新衣服,我姆妈肯定会打我的。

我说,怕啥,你让油崽赔你一件就是了。我小脑瓜子里想,没准他妈还会表扬我呢。

事情远远出乎我的意料,当杜鹃的姆妈看见她宝贝女儿的新衣服被烧坏时,就开始河东狮吼地大叫起来:是不是你,把她的衣服弄坏了?

冤啦,我真的比窦娥还冤。我说,阿姨,不是我,是油崽。不信你可以问杜鹃。

哼,她柳眉倒竖,不是你你会送她回来吗?你这是心虚!

杜鹃小心翼翼地说,姆妈,是油崽弄的。

你糊涂了啊,明明就是他。她指着我。然后她带着杜鹃到我家去告状。

杜鹃的姆妈拿着一块烂钉板,一把生了锈的刀,当然刀不是用来砍人的。她在我家门前一坐,钉板往地上一扔,喊一句:怎么得了哟……然后用刀在钉板上砍一下,砍一下又喊开了:我妹子的新衣服哟……然后又用刀砍起来。周而复始,耍起泼来。

顿时,不管是在外干活的还是呆在家里烤火的都被吸引过来了,他们看得津津有味,因为枯燥无味的生活即将上演一场好戏,他们乐得做一回看客。杜鹃可怜兮兮地站在她旁边,我忙着回去告诉姆妈,姆妈听了,脸色发白,这是一个难惹得人物,和平村出名的泼妇。姆妈露着笑脸迎出去,大姐啊,有事好商量嘛,先进屋,天冷,烤烤火吧。姆妈想来个先礼后兵,稳住她再说。

她充耳不闻,继续唱开了:我妹子的新衣服哟,值二十块钱。又举起刀砍了起来,沉闷的声音冲刺着耳膜。我吓了一跳,二十块可是个大钱哟,那时做一天工才十块钱,这么一件衣服得做两天工。要是赔了钱,爹非打死我不可。

姆妈又好言相劝,大姐,人家都在看热闹呢,我们还是进屋商量吧。

戏也演得差不多了,她收起钉板和刀进了屋,姆妈去给她泡茶,让我把火塘的火烧大一点,我气愤不过,故意弄出一大片灰尘,一些灰尘粘在她的裤腿上,她怒目相视,我装作没看见。我看见窗户边有人影,那些喜欢看热闹的人还没离开。

姆妈泡了茶回来,她伸手接了,喝一口,说,事情是这样子的,你家奶子在去学校的路上把我妹子的衣服烧了,这可是前天赶场新买的呀,二十块钱。你知道,我家那打鬼的一年到头没赚个钱,二十块钱不容易啊。她先在气势上压倒姆妈,现在又假惺惺地来诉苦,果然是一个难惹的人。姆妈说,不可能,我奶子很老实,不会干这种事情。

她把正在烤火的手一伸,一拉杜鹃,妹子,你说是不是这样?

杜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姆妈伸手一扶,她稳住了身子。杜鹃望着我姆妈一眼,又看了看她姆妈,嘴里蠕动着,我……我……

她姆妈愤怒了,你怎么啦?平时在家不是很厉害的,现在人家把你衣服烧坏了也不吭声啦?

怒火涌上我的头脑,杜鹃,顶上三尺有神明,你说说,到底是谁烧的,是我吗?说冤枉话可没好下场。

不是,是油崽。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姆妈忙趁热打铁,大姐,看来是你弄错了,这是有人在挑拨我们姐妹的关系啊!姆妈展开心理攻势,以“姐妹”关系套住她。

她强词夺理,怎么能这么说呢,好歹你家奶子参加了,你得表示一下吧?

那是不是每个玩火孩子的家里你都要去一趟呢?姆妈反问道。

这个不用你管,我会处理的。她扫了一眼我的屋子,说,看你家也没什么东西,陪我一个热水瓶吧。她看着我家新买的热水瓶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谁说要拿我家的热水瓶?爹的大嗓门响起了。原来是有人把正在地里干活的爹叫了回来。

她说,嘿,你还有理了?你奶子烧坏了我妹子的衣服,不赔点东西,我就不离开。话虽狠声音却低了。

是吗?谁拿我家的东西,我就让他残手断脚。我看见爹眼里闪着凶恶的光芒,平时老实的爹现在很凶狠了起来。

她拉着杜鹃就走,好,你等着瞧!连破钉板也不要就走了。

姆妈舒了一口气。

爹看着她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还怕了你!

爹又开始给我上教育课:做人就得狠一点,否则人家就会欺负你。要不是我回来,热水瓶就被人家拿走了。看到没,很多人是不讲理的,你说得再多好话还不如一句狠话……对于爹的这种教育,我自然不敢苟同,吐吐舌头说,爹,我得去上学了,已经迟到了。然后一溜烟跑了。

经历了这件事之后,我又开始变了,变得对所有东西都持怀疑态度。我想,人与人之间就不能友好相处,非得凶巴巴地,穿上防伪装吗?那老师教育与人为善是不是也是假的?是不是在作秀?这人生又有什么意义……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假很假。

这些奇怪的问题在我脑海里萦绕不绝。发呆,爱幻想又成了老师对我的评价。

又过了一段时间,天气越发地冷了。那天,教我语文的王老师把我叫进了办公室,我低垂着头,等待着暴风雨的来临。空气似乎凝固,王老师没说话,但是这样我更难受,他要是直接骂我,我还会好受一点。我的头都酸了,天虽冷,可我的汗还是流了下来,真是“汗颜”啊!我偷偷地瞄了他一眼,他点燃了一根烟,吸一口,一个烟圈吐了出来,眼圈袅袅上升,逐渐不见了。他终于打破了这种宁静,你最近魂不守舍,是怎么了?

我无言以对。

他继续说,你不能这样。你知道么?你的想象力很丰富,作文写得很好,现在要努力往这方面发展,将来可以成为一个作家。我抬起头来,看见老师的脸上是一派肃穆和庄严,一种圣洁的光辉洒在他的脸上。

作家!对于普通的我来说,那是遥不可及的梦。那是文坛的星,闪闪发亮,是我高山仰止却不可摘及的桂冠。我说,我能行吗?

王老师的声音蓦地威严起来,你要是再这样下去,自然是不能,但是,你努力下去,天赋加勤奋总会成功的。他的手敲着办公桌继续道,王安忆、刘震云、秦文君这些著名作家,你以为他们是天生的吗?都是后天努力的结果。我的心头一震,电光火石之间,一句话闪过我的头脑:生活其实很美好的,相信一切,你可能会上当;怀疑一切,你什么也得不到!

我又有了信心和激情!

“不知庭霞今朝落,疑是林花昨夜开”,雁城一九九七年的第一场雪飘飘扬扬下了起来,鹅毛般的雪花铺天盖地,大片大片的雪花从天上落下来,像玉一样洁白,像雾一样轻盈,被风刮得在天空直打转儿。雪落在山上,山就成了晶莹的玉带,落在屋上,屋顶就像蒙了一条闪着银光的纱巾。我站在窗前,欣赏这绝美的六角形晶体,丰富的想象力无边无际地延展开来。不多大的功夫,天地间已成了白茫茫的一片,整个世界银装素裹,“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的景象尽在眼前。

关于一九九七的记忆,那里的美好、欢乐、悲伤、肮脏都被茫茫白雪掩盖,一切都已隐藏在晶莹的世界里。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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